传奇小说 女频言情 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
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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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隆庆六年,六月初八。……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九...

章节试读


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余,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么‘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么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么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着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在高仪开口后,立刻毫不犹豫道:“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难。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税额,都以这二处最重。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税法改制,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

这两处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

高仪陷入了迟疑。

陡然从一府之地,扩了一京一省,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子象,我等也需为新君,尽量扫清前路才是。”

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一京一省,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

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终于拍板道:“廷议吧。”

“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

“叔大,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清流那边,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这样吧,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两宫应允才行。”




高仪本能不妥,又说不上来,皱眉道:“元辅,有话不妨直说。”

张居正视山陵,内阁本就少了一人。

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重,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

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他一本正经忽悠道:“子象,这几日,我便要有所动作,怕波及到你与叔大。”

高仪一惊:“有所动作!?元辅,你要做什么?”

他立刻警觉,高拱作为首辅,动作多了去了,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

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

如今既然说这话了,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

高拱沉声道:“我与冯保积怨深矣,若是留着他,必然与我为敌,阻挠大政。”

说着,他伸出手,虚虚一攥,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我要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虚虚实实。

他要的做事,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

那日张四维的话,说服了他。

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殷士瞻的霸道首辅。

心下当即就信了。

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高仪听了高拱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内阁不压制司礼监,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

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如此,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

高拱摇了摇头:“冯保深得李氏信重,我如此行事,必然恶了她。”

“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难免内外相疑。”

“倒不如我做恶人,你们置身事外,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

“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调和内外才是。”

这番话合情合理,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内阁要做事,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

这番安排,也像是高拱的作风——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

想到此处,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只关切道:“有把握吗?”

现在局势敏感,他生怕高拱失利,反而影响朝局。

高拱笑了一声,显得豪气十足,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子象勿忧,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

“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

“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只要新君一登基,便是时候了。”

“六科,台谏、六部、都是我的人,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

高仪听了这话,也放下心来。

毕竟,这可不是像大礼议,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

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

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便点了点头:“那元辅小心为上,我告假歇息几日。”

高拱失笑:“好好修养几日,待你回来,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届时可有的忙。”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

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临了嘱咐一句:“对了,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

等彻底哄走高仪,高拱才放下心来。

目送高仪离开后,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怔怔出神。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自然比跟高仪说的,要激烈多了。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整个内廷宦官,乃至李氏,以及皇权的爪牙,都将会是他的对手!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要么万劫不复,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要么重整朝局,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

太祖之辈,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将朝臣视之为家臣,当真是臭不可闻!

看看朱家这些皇帝,有几个像样的吧?

时局败坏,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

皇帝没了约束,都是什么情状?豹房厮混?寻真修道?沉迷女色?

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

皇帝,血脉传承尔,才智没有定数。

贤明就罢了,若是昏庸又如何?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

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只可怜无人能约束。

宋英宗不端,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伊霍之事,臣亦能为之”,如今的内阁辅臣,又岂敢说这话?

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世宗安敢如此?

高拱为此事,时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焉能名留青史?

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焉能这般富庶?

所以,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才能辅佐贤君,监督不贤,振作国家!

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当真可笑。

好在,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

国朝二百年,没人拨乱反正,如今,便由他高拱来为之。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救不了,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诸葛武侯”,试上一试!

哪怕不成,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高拱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信心。

他唤来当差的职官,吩咐道:“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

朝政大事,冲锋在前的,一定是言官。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九卿之一,而葛守礼,便是高拱的喉舌。

新君不日就要登基,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

……

六月初九,清晨。

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

因为,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为了明日的典仪,须得提前跟着礼部“彩排”一番。

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念得口干舌燥。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还没句读!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不知道体谅领导。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

眼睛都快看瞎了!

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

除了词多了些,也没别的难度了。

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只让他一人背词儿。

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

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也不可能会缺席。

张宏答道:“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

朱翊钧疑惑道:“出宫去了?”

张宏压低了声音:“昨夜,德平伯李铭故了。”

“不仅两宫,内阁、六部九卿,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

朱翊钧恍然。

德平伯李铭死了,难怪这么大排场。

这可不是一般勋贵,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俗称的大国丈。

当然,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是先帝的原配,孝懿皇后。

这位原配,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

虽说病逝了,但是原配就是原配,以后哪怕两宫死了,都没资格升祔太庙,陪祀先帝身侧,只有这位原配才行。

所以大国丈去世,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张大伴,替我也去告慰一番,说些场面话就行了。”

尽孝这种事,别人都不好拦着。

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便算是小有所成了。

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延伸权力的试探。

张宏领旨,便躬身退了下去,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

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见过。

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

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时候已经不早了。

眼见就要结束,他也不想分神,干脆弄完再处理,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

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

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

他走到不远处,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吕尚书,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若是无事的话,便先回宫了。”

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

先是行了一礼才道:“殿下果然颖悟绝伦,礼部这边无事了,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

朱翊钧笑了笑:“吕尚书说笑了,本宫学史,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

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

出了殿,才示意左右离远些,留下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立马会意:“殿下,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

看看,这学问还不如张宏,人家还知道说故了,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

朱翊钧腹诽一句,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

打断了蒋克谦:“我知道此事,说重点就是。”

蒋克谦低头应是。

而后继续道:“殿下,张四维前去告慰,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

“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虽然做了掩饰,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

朱翊钧一怔。

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

张四维是晋党的人,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

为此,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关系可见亲近。

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

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

如今看来,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

蒋克谦继续说道:“随后,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应该商议了什么事。”

朱翊钧皱眉问道:“张阁老呢?”

蒋克谦回道:“回内阁了,路上也无停留。”

朱翊钧放缓了脚步,开始思忖起来。

这架势,不会是对着他来的。

要对付他,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

那么……

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

挑在这个时间点,自己明天登基,李贵妃摇身一变,就是李太后。

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再策反晋党之流,防止高拱掀桌子?

高拱呢?难道浑然不知,坐以待毙吗?

朱翊钧看向蒋克谦:“元辅呢?在做什么?”

蒋克谦答得飞快,显然心中有腹稿:“根据下面的人说,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

“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

“至于具体什么事……臣无能。”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今日呢?”

蒋克谦回道:“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并未见什么人,只是遇到两宫,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对了,文华殿传来消息说,今日廷议元辅拟票,由张阁老视山陵。”

朱翊钧仔细听着,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看样子,两边都动起来了。

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或许是与冯保有关。

顺便支走了张居正,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

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便准备要背刺高拱。

策反晋党,就是其中的一环。

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张居正在远处。

只有他朱翊钧,既在暗处,又在近处。

想明白这一层,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是什么立场?

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

毋庸置疑,那只能是张居正。

单论治政而言,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推行新政,只能是张居正,而非高拱。

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也应该是张居正。

高拱的威望太高了。

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高居首辅之位多年,又是吏部天官,台谏是他的走狗,户部是他的后院,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

这样的角色,他哪怕有高仪助攻,短时间也压制不住。

反而是张居正,资序与高仪,也不过两可之间。

张居正是新法领衔,高仪也是清流魁首,高仪背靠着自己,在内阁撑起架子,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

所以,高拱,必须要败。

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

不能太难看,也不能闹得太厉害,而且……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

理想的结局,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一脚踢开。

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体面致仕,在家好好养生,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起复。

梳理完之后,他思路一清。

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先随我回乾清宫,我要手书两封,你替我送出去。”

说罢,他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回去。

要针对冯保,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毕竟冯保与李氏,多年主仆,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

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

能倚靠的人,高仪自不必多说,朱希忠,也跑不掉——被他缠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干活。

论武力,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

论人望,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

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勋贵还有成国公,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

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这朝局,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

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按住冯保的头,赏赐一枚红丸。

等张阁老回来,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

三位一体?监国太后、听政皇帝、辅政内阁,不也是三位一体,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心中想着,朱翊钧一路走过,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

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

明日登基,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


屏风撤开后,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联名上奏,难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

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手腕撑着御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惊愕地开口。

这番举动,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

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皱眉不已。

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

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行礼道:“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向来有之。”

“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约而同,也并非联名劾奏,无关乎陛下圣德。”

“还请陛下放心听政,臣等廷议,便是为了处置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难得解释了两句。

总之就是,不关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钧心中清楚,他在廷议上露头,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

所以,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别居中平衡没搞成,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才让人笑话。

他早想明白这一层,直接开门见山:“元辅,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朕不多加干预。”

“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弹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说这是结党,无论如何,都太耸人听闻,可否给朕解释原委?”

你们怎么议论,怎么票拟我都不管。

就是被这事吓坏了,又是结党,又是联名弹劾的。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解释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突然,栗在庭出列抢白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有违祖制!是祸乱之始!”

啧,这眼力见。

要不是个进士,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

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疑惑问道:“何处有违祖制,这司礼监掌印,不由内臣当,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

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

话都到这里了,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书朱衡,一个半技术官僚,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释道:“陛下,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不过,按祖制,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

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懵懂问道:“大伴,果真如此?”

冯保面无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区区贱身,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

“这东厂厂督,是先帝点我的,这司礼监掌印,是李太后提拔的,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便一并任了。”

“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咱家照做便是。”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

你说有违祖制,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

你们自己廷议就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果真是八风不动。

按照如今这个烈度,数十名御史、科道言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国朝大案。

别说他娘亲,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

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阶赶回家。

成年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

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错的。

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比如杨博,又比如吕调阳。

想到这里,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这位新党二号人物。

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背刺可以,等冯保吃够亏再说。

他带着好奇神色,问道:“吕卿,你是礼部尚书,这些国朝成例,你应该最懂了,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

吕调阳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声,连忙回过神来。

他先行了一礼,开口道:“微臣不敢称最,但或可为陛下解惑,这司礼监……”

还未说完,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

他只要前半句,后面的还是别说了,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

朱翊钧:“吕尚书,廷议才是国朝大事,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

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今天都先给我忍着。

吕调阳张了张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最后还是推脱道:“陛下,微臣这里,确实还有事要议。”

那更不能让你议了!

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元辅,数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却又不好搅乱廷议,不如,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

“朕冲龄践祚,不通政务,母后监国,深宫妇人,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

高拱听小皇帝这话,着实有些道理。

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后,终归是深宫妇孺,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

也好,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

想到这里,他转而看向吕调阳:“吕尚书,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圣上有召,岂能推脱。”

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心里发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都说冯保身兼两职,不守祖制。

这话固然没错……可高拱不也是一样!

都位居首辅了,还任着吏部天官?

祖制这武器,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但对文官而言,却是通用的。

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才敢这么放肆大胆。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与冯保一般无二。

这弹劾冯保之事,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要么一起罢,要么一起用。

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

届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李太后,都能和稀泥,借口为朝局稳定故,将二人都轻轻放下。

非但如此,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怎么无视了高拱?

元辅或许不知情,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还是借题发挥?

一旦追究下来,也必须有人负责。

这些言官,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首当其冲!

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

说白了,新党现在要做的,就是捞一手冯保,再断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防止朝局动荡,却又能将高拱按住,直到他体面致仕。

这些,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

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把这一层揭开。

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刚一廷议,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疏乞罢免了。

杨博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

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就准备伺机而动呢!

结果,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

这让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

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分量足够,其他言官,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

当初户科给事中曹大埜(yě)弹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面对高拱,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

也罢,那便等明日廷议罢,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

想到这里,他才朝御阶回话:“陛下固请,臣安敢不从。”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御阶上,转身进了侧殿。

吕调阳无奈跟上。

路过同僚时,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

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结果到了偏殿,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里,出了文华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

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想了想,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

“朕资质驽钝,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

“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

吕调阳一愣,旋即为难道:“陛下,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

朱翊钧笑道:“去朕的乾清宫,母后正在我偏殿,受成国公的贺。”

说罢,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

还不忘招招手,示意吕调阳跟上。

吕调阳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吕卿,不妨先与朕说说,这二职,为何不可兼任?”

前戏总要有的,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

吕调阳恭谨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同三法司录囚、备守坐营、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

“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睑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尤其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这是文。”

“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领厂卫数百人,隶役数千,有兵戈刀甲,可缉捕、监察、刺奸。”

“这是武。”

“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内庭大权尽在指掌,无异于太阿倒持,乃是祸乱之始。”

无论准备怎么反水,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

不管做什么,反正嘴巴上说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钧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

吕调阳眼皮一跳,连忙更正道:“陛下,这是职权交错,文武相维,并非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那一套。”

朱翊钧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吕调阳见状继续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这都御史、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

“亦譬如这地方军政,分由巡抚、三司分管。”

“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都是这个道理。”

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

可惜,都是老油条,谁面上还没点油滑。

“元辅?”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来如此,吕尚书不说,朕还未想起,现在倒是惊觉,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

他面色坦然,似乎真有这事一样。

吕调阳一愣:“张阁老跟陛下说过?”

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

“说到税赋、度田、开海、吏治,举了些例子。”

“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便谈到了元辅、冯大伴、还有南北直隶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

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但是,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

别说张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

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

这,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

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不由试探道:“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

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吕卿经常刺探圣听?”

吕调阳脸一黑,连忙告罪:“微臣……”

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逗逗老头。

笑着摆了摆手:“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说太多也不懂吧。”

“否则,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

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

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也没个说法。

如今看来,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

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偷偷观察其神色。

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道:“不止是考成法,张阁老那日说的,朕都深以为然。”

“度田、一条鞭法、京营改制、海运、官学等等,简直令朕豁然开朗!”

“吕卿啊,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多跟张阁老学学。”

朱翊钧闲庭信步,嘴上说话情真意切。

新党?

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说别的,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这些他都接受不了。

当然,老规矩,冠名权不争,内容可以优化嘛。

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

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抓挠胳膊了。

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

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

官学、海运又是要改什么?

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

果然,学成文武艺,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

话到嘴边,只能强颜欢笑道:“是,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

朱翊钧突然转过身。

诚挚地看着吕调阳:“不过吕卿说的,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

“冯大伴与元辅,确实有些不合祖制。”

“那吕卿,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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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