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隆庆六年,十月。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你!”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
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花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花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花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花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要是他脑抽,非定性为后者,就是要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想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么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韩楫、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杨博、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么!?”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
他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元辅此举,乃是要废黜司礼监!阻绝两宫!甚至限制陛下!”
“有违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等吕调阳跟上。
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寂寥地说道:“吕卿,元辅何以如此待朕?”
吕调阳默然。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处张宏,一路小跑了过来。
张宏到了进处,并未直接开口。
只看了一眼吕调阳,眼神征询朱翊钧。
朱翊钧怫然不悦:“吕卿乃是肱股之臣,说给朕知道,就是说给吕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来。”
张宏躬身应是,禀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
“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
“两方争论了起来。”
朱翊钧听罢,深吸一口气,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
吕调阳却忍不住,直接问道:“冯大珰不是去了么?闹出结果了么?”
张宏瞥了皇帝一眼,见没有反对,心里就有了底。
对吕调阳点了点头,回道:“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自然是问出来了。”
“是当值的随堂太监,将奏疏取走了。”
吕调阳一怔:“奏疏呢?”
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
吕调阳反应过来!
悚然一惊!
他猛地看向张宏,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张宏缓缓点头:“是,随堂太监将奏疏,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喟然一叹。
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虽然慢了半步,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
难怪。
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当初高拱弹劾冯保,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
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
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
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
也难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见陈皇后,吃了闭门羹。
一个个的,都是演员啊。
他突然理解,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
若是觉得高拱专权,便要将他罢黜,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赶走了高拱,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掌吏部,为帝师,封柱国。
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冯保说好话,多少也会警惕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突然联系起来,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张居正第一件事,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过来,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让皇帝愤愤评价为“欺君蠹国,罪恶深重”,都没被诛杀,被李氏护着,只赶到南直隶正寝。
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
如今一联想,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罢黜之前,这道不记得内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过了!
那句“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见忠荩,俱依拟行。”,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谁通过的?
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朱翊钧终于,豁然开朗。
历史的迷雾,半遮半露。
实录的记载,掩过饰非。
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卿,不妨回礼部看看?朕猜的不错的话,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
吕调阳还在失神。
他闻言,抬起头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答话。
就这样站在路边,静静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出现在远处,一路奔来。
朱翊钧朝吕调阳道:“吕卿,朕与你作个赌,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你之后便入阁辅政,辅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吕调阳听到这话,心神一乱。
正要答话,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迎着蒋克谦而去。
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下意识跟上。
刚走到近前,便听皇帝说道:“是元辅的事?”
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急道:“元辅今晨在礼部,议定了两宫的尊号!”
吕调阳心神一震!
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给两宫,议了什么尊号!?”
蒋克谦是个办事的。
他记不住这些东西,便用纸笺誊抄留存。
此时被问及,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
吕调阳看向皇帝,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
他这才小心接过。
一遍扫过,失声喃喃念道:“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句话念完,突然踉跄两步,双手突然无力,任由纸笺飘然落地。
一旁的张宏眼尖,连忙将吕调阳扶住。
吕调阳回过神来,看向皇帝,涩声道:“臣,即刻回礼部!拦下礼部的奏疏!”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大伴,替朕送一送吕卿。”
他看着吕调阳走远。
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
他心中自然知道,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
高拱在廷议上,用急五事疏,让他们不得不应对。
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跑去礼部部议,跟侍郎、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
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通过拟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
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
这是位份,这是大义,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拱有陈太后支持,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
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
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收归到内阁,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
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
亲娘还好,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还拿什么跟高拱争?
高拱!
好个高拱!
这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记下这次教训——史书的半遮半掩,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
他看向蒋克谦:“去,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
“朕先去见见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固然让他惊叹。
但他可没忘记,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
这一局,还没完!
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写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是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是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
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
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
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
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
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
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
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开口道:“母妃,父皇年岁不过而立,欣兹春茂,圣祚遐昌,岂料猝然驾崩而奄弃天下。”
“儿臣痛贯心灵,若寘汤火,一时失了方寸,以致前次进退失据。母妃教训之后,儿臣这两日来多次自省,万万没有再犯的道理。”
“今日当真不是儿臣有意拖延。”
朱翊钧咬文嚼字,也不是要卖弄,这不过是前次辞让中的一些词汇,此时摘出来引用一番,以示他被教训过后确实是听进去了,日常说话,倒是真没这样的。
手法拙劣了些,却正适合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
总之意思就是,老爹死得突然,他好好一个皇太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钦定要登基了,有些慌乱也正常吧,现在回过神了,下次一定!老妈你就别骂了。
果然,李氏见他举止言辞之间,有规有矩,沉稳从容,颜色也是稍稍开霁。
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皱着眉头道:“军民百官都在文华殿等候,你有什么理由还在殿内拖沓?”
李贵妃平民出身,后为宫女,称呼言辞自然没有太多讲究。
她语气严厉,显然是没个正经理由少不了一顿训。
话音刚落。
就见得朱翊钧抬起头朝她看来,眼眶微微泛红。
似乎强忍着悲伤之情,吐字清晰道:“娘亲,方才天狗食日之际,儿臣似乎着了魇。”
“隐约看见了父皇就在殿中,还甚是慈爱地要拉儿臣的手,朝儿臣笑,可儿臣伸手去触,却怎么也够不到。”
说到此处,表情虽然绷着,眼眶的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话语间也有忍不住的哭腔。
这就是老戏骨的实力了,挥洒自如。
李贵妃见他这情状,也是一怔。
看着朱翊钧悲伤的面庞,恍惚间才突然想起,她这些时日百般苛责的调皮儿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猝然丧父的十岁稚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歇好,眼下竟是做了噩梦。
一时有些心软。
正想俯下身,好生宽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掐灭了这丝念头。
马上要登基为帝,这九州万方、天下苍生就要扛在肩上,哪有他怯弱的功夫。
非常之时,需得狠下心来抚育,才能早日肩负大任!
想到此处,李贵妃当即皱起眉头,语气严厉地教训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朱翊钧当然不是要卖惨的,他当即后退一步,再度拜下。
随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语气坚定道:“母妃,儿臣非是自怜而落泪,乃是思及方才父皇所言,一时哀思难止。”
他再度答话,语言间给李氏留了个扣子。
果然,李贵妃听他言语,立马抓住了重点。
她后知后觉地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大行皇帝还有言语嘱咐?”
李贵妃自幼崇佛,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历史上还有顾念死刑有碍天和,要将犯人尽数开释的事情。
方才朱翊钧只言她还道是做了噩梦,她还未多想,但此时竟然说先帝有言语留下,这是显灵啊!
她的思绪,立刻就往鬼神之说上想了去。
念及至此,李贵妃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不由认真了几分,等着他回答。
而一旁的冯保立刻身体紧绷。
生怕皇太子是被奸人诱使,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多年政争,敏锐的嗅觉自然不缺,这种手段,他可见多了!
要知道,他刚刚将孟冲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此人好歹是掌过权的,眼见大势将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毒计!
还有孟冲在内阁之中的靠山,高拱,此人也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可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
他近日抓住了此人一个把柄,正在筹谋对其发难,也未尝不会被高拱闻了风声,要先下手为强!
冯保一时间心念百转,直勾勾看着朱翊钧,只恨此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只能心中焦急。
朱翊钧感受到了冯保的目光,却没理会。
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显得天真可怜:“依稀之间,听到父皇嘱咐儿臣,说……说……咱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让儿臣好生孝顺母妃与皇后,否则,他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皇后,自然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他宗法上的母亲,这才有母子三人的说法。
冯保听罢,心中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番话语,倒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可惜,这只是因为他身在其中,眼光局限,根本不知此时的朱翊钧,乃是奔着向李贵妃争宠去了!
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需知,权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攥在手上的。
无论如何,他如今登基,事实上就只是一名儿皇帝。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他既然不能行使皇权,这份权力,当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氏手中。
所以,他想亲政,关键还在这位母妃身上。
若是她执意将其托付与司礼监与内阁,那朱翊钧可有的等了。
历史上这位李氏,可是在他大婚后,仍然没将大权交予他。
这可如何使得?
登基十年不干政啊,他能做多少事?
若是不能尽早伸展拳脚,总览政事,还要他这一身超迈时代的学识做什么?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既然前身不靠谱,让李氏如此不放心,他自然要吸取教训,从细微处做起,慢慢给李氏信心。
所以,他方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做给李氏看的。
从行止有度,到措辞谈吐,以及最后的感情牌,都是在向李氏表现,给她做思想工作。
总之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儿子,是天资聪颖的,是敏于政事的,是孝悌仁义的,总之,反正就是靠得住的!
这种平民出身,还没被政治浸入味的女人,打感情牌,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历史上这位李氏,迟迟不将大政交还,一来有孩视万历皇帝的缘故。
二来,恐怕也有掌权日久,政治格局稳定,不愿意轻易改动的缘故。
所以,做工作,得趁早!
哪有信任外人,不信亲生儿子的道理?
好在他朱翊钧不一样,这种联络单位老妇女感情的手段,可谓信手拈来,加上他现在顶着一张八岁小孩的面孔,天然就极具欺骗性,就连冯保在方才最警惕的时候,也最多想想他是否被人哄骗,何况李贵妃?
有优势,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
今日只是一个开胃菜。
往后更得好好表现!
为此,他才在最后做出了铺垫。
他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一朝开悟的理由。
皇太子哀思大行皇帝,一改常态,奋发作为,这就是一个放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原因!
多好的事迹,这要是他前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材料来。
果然,朱翊钧这一连串的攻势下,李贵妃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色。
先帝猝然病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主少国疑,这番话可谓正好戳到她的软处,心有戚戚。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法言语。
只是低头看向朱翊钧,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
李贵妃才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儿更应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不要负了你父皇所望才对。”
“你出阁学习至今三个多月了,我问及进度,诸位讲官都讳不敢言。你若是当真有心,便在开经筵之前,将四书五经尽数熟读一番。”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道:“切莫再像之前一样,振作两三日,又怠惰了回去。”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算是启蒙识书,诵读即可;而经筵,就是皇帝辨析经典,深入学习政治哲学了。二者之间,自有差别。
朱翊钧听罢,只觉一噎。
心中叹了口气,合着间歇性雄心壮志,是每个人都有的前科是吧?真坑啊。
看来,李氏不是那么好攻略的,眼下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道阻且长啊。
也罢,多少有些效果,反正他还有时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滴水石穿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稚声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母妃、母后殿下所望!”
“今后必然进学修德,尽快将四书五经熟知,好让母妃与母后殿下考校!”
说罢,他还拱手朝那位宗法上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所居方向拱手行礼,以示方才先帝所言的母子三人,他谨记在心,一个不落的。
李贵妃不置可否。
“走吧,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我送你到文华殿外,稍后殿上你好好在百官面前显露天家威仪,不可再似前次一样畏缩了。”
随后,她便牵着朱翊钧的手往外走,两人就这样被宫女宦臣簇拥在中间,往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廷议的地方,皇帝便殿,积年政治共识下,后宫连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送到殿外。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有人请英宗的祖母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掀起好一场争论,最后还是以张太皇太后一句“不要坏了祖宗规矩”定下调来。
如今李氏连正宫都不是,当然也不敢僭越祖制成法。
一行人刚刚出了慈庆宫。
没走几步路。
突然看到。
一名太监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妃当即皱起了眉头,她分明看着来人,是从文华殿的方向而来,这紧要关头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自然不用她亲口问来。
冯保当即跨前一步,一把拽住那小太监,一个耳光刮了下去:“你这不长眼的,是要冲撞大驾吗!?”
小太监突兀受了一耳光,也不敢辩驳。
只是捂着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贵妃娘娘,太子爷,要事容禀!”
“首辅高拱,久候太子不至,方才在殿上对奴婢说,果又如此,皇太子定然又不来了,你这厮再去请个口谕罢。”
“奴婢不敢擅专,连忙赶来禀报!”
朱翊钧心头一跳,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此时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冯保。
心中暗道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