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一头雾水。
叫他把事情说清楚。
实习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颤颤巍巍地把打开手机递到我面前。
我看完视频后，眼前一黑。
不知是谁把陆珂拿红包给我的过程录了下来，并发到了网上，指责我收取专家费。
刚好做手术的那家人把自己说得贫穷得很，拿出那些飞刀费后连饭都吃不起了。
一时间，不明所以的吃瓜网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呸！医生每个月工资那么高，怎么还好意思出来挣人家的血汗钱？」
「原来披着白大褂的是恶魔，不是什么天使。」
「支持严厉打击医生飞刀！吊销他的资格证书！」
虽然发布视频的那个新号没有实名，但我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此时，陆珂的电话打了进来。
「师兄，实在对不起，实在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去叫家属发个澄清视频。」
「你还叫家属发什么？我怀疑那视频就是他们录的！就是想利用舆论叫我把那钱给退回去！」
我回来后就一直忙得双脚不落地，都没来得及看那红包里有多少钱。
我猜测不外乎两千块钱左右，我的飞刀费用一向是这个价。
「不会吧，我事先明明就和家属谈好了，两千元的飞刀费，给他请个专家，他们也都答应的好好的。」
「小陆，你还是太年轻了。」
刚挂断电话，医院行政处的领导就叫我去一趟。
我们医院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很多名医都会去医疗资源相对较差的外地做飞刀手术。
医院没有明确禁止这种行为，认为医生愿意牺牲自己休息的时间去外地治病救人也是一件好事。
一进门，院领导就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赵，不用管外面的流言蜚语，院方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
听完这话，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
「可是...」
听到这个开头，我的心情又跌落到谷底。
领导犹豫着继续说，「可是...我们也很难办啊，上面给的压力太大了。院门口还经常有人来拉横幅，要批判你。这样，你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这风波过去了，你再回来上班？」
我打碎牙齿混着血，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我刚走到门口，领导又补充了一句。
「小赵，你记得把那红包退给人家，以免他们把事情闹大。」
我咬牙切齿地说，「好。」
我满心愤懑，难道我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本科毕业，到硕博连读，再到博士后，还不值那两千块钱吗？
再者说，两千块钱买一条命难道不值当吗？
我不理解，终究还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
我回到家里踏实地睡了一觉后，心情平缓了一些。
难道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不如就当自己休假了。
可看了一眼手机，就发现有几十通未接电话。
有的是患者打来的，有的是同门师兄弟，其中还有我之前的导师。
陆珂发来的几条消息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两年后，牛大强特意挂上了我的号，来首都的医院里找我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抢上号的，我只知道很多彻夜拿着手机蹲守的人都不一定能抢到。
我再次看到牛大强的母亲时，瘦得实在可怖，身上没有多余的一点脂肪。
他们来到我的就诊室，身上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身上隐隐散发着长时间未洗澡的恶臭，脸上也露出了很久没好好休息而显露出的疲惫。
我对这样的神情再熟悉不多，只有自己切身经历，才能体会长途奔波求医的艰辛与不易。
一见到我，牛大强就给我跪下了，把头往瓷砖地面上一下一下重重地磕着。
「赵医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吧，她的脑瘤又复发了，我打听过了，这个手术只有您能做啊，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吧。」
说实话，我还是在心眼里讨厌这个又蠢又坏贪得无厌的男人。
但我强忍着恨意，告诉自己医者仁心，然后把他扶了起来。
「牛大强，你看看我这只手，这样子还怎么做手术？」
说完，我伸出自己颤抖的右手给他看。
「如今，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有关部门把我查了个底朝天都认为我没有违规收费。
甚至还对我有些钦佩。
毕竟这样级别的医生，还愿意利用休息时间天南地北地救治疑难杂症的病人，而且收费也不算贵。
再加上当时那个当众为我说话的女人，也被人录了视频发到了网络上。
舆论风向霎时发生了转变。
为我说话的人一个个站了出来，之前举报我违规收费的牛大强，他的视频评论区直接被神通广大的网友冲了。
「你真是又蠢又坏，你这是断了你们县重疾病人的生路啊。」
「老天啊，睁睁眼，把你收了吧。」
「有距离他近的打手吗？我付钱。」
「你以后生病了一定要去大医生排队啊，千万不要请专家飞刀。」
「如果没有医生再来我们县飞刀了，你看我刀不刀死你。」
「飞刀手术，你请的是医生吗？不是，你请的是神。」
......
牛大强吓得把视频号设置成了隐私账号，之后在互联网上没有了消息。
同时，登上热搜的还有这样一个词条。
医生「飞刀」算不算违规？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大部分网名还是觉得医生「飞刀」不算违规。
毕竟目前社会医疗资源分不均的情况下，能到三甲医院请到专家「飞刀」。
这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医院，都是难得的机会。
半年后，此事渐渐平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只有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由于前段时间是我第一次经历网暴，陡然从巅峰跌到谷底。
心里状态没有得到及时的调整，出现了后遗症，表现为右手神经性手抖，再也拿不稳手术刀了。
我也尝试过许多种治疗方法，无论是吃药还是针灸，对我的效果都微乎其微。
我主动把自己的状况告诉了院方。
院方对我的经历深表同情和痛心，虽然今后我无法再拿起手术刀，但他们保证会给我之前那样对我待遇。
此后我在医院只负责坐诊和带领科研团队攻坚肿瘤治疗。
可在我心里，好像总有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之前那个为了我来到这里就诊的病人，我无法再亲自为她手术，总让我觉得愧疚。
对此，我经常去探望她，也和会和他主治医师探讨她的病情。
她名叫，周梅莉，脑子里的肿瘤长在血管细密交错的罕见位置。
手术完成难度极大，稍有不慎便会死在手术台上。
我也很想为她完成手术，可惜没有机会了。
此类手术除了我，院里没有医生能做，所以只能保守治疗。
期间她治疗的费用，我全部承担了。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她的性命。
心里的郁结越来越严重，手也都得越来越厉害。
精神科的医生告诉我，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是首都三甲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擅长脑部肿瘤切除。
在医院里，就数我的手术做得稳准快，在行业内也有着极好的声誉。
这天，同门师弟竭力请求我到他们一千多公里外的县医院做一个比较麻烦的肿瘤切除手术。
盛情难却后，我答应前往。
手术顺利完成，却被家属举报我私自收红包。
结果我的前程尽毁，还差点吊销医师执照。
许多年后，他又找到了我，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使劲磕头，求我救救他。

路上我颠簸了大半天才到师弟工作的医院。
风尘仆仆的我刚赶到医院门口，就被早已守在门口的师弟拽去探讨病情。
为了赶回首都准备第二天的手术，我得当天往返。
要不是同窗情谊深厚，再加上师弟言辞恳切。
我断不会把自己搞得如此疲惫。
毕竟自己医院的手术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
而且我的此种行为被称为「飞刀」。
如果遇上意外，轻者给予处分，重者被吊销执业证。
一见师弟陆珂，他就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师兄，这次不麻烦你不行了，我的几个徒弟实在搞定不了了。」
「你徒弟搞不定的，你就上啊。」
他无奈地笑笑。
「我哪行啊？这样复杂的手术难度，全国也只有您会做了。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谁看得上你那三瓜两枣，要不是你求我，再加上你这边情况实在棘手，我才不会巴巴地往这赶。」
「是是是，可这县医院就这条件了，你就权当给自己积德了。」
我摇摇头，和他一起走进会诊室。
为了节省时间，我在飞机上就已经把病人的相关情况和初步的手术方案研究透彻了。
三个钟头后，手术顺利完成。
刚走出手术室，一个彪形大汉就冷冷盯着我。
从业那么多年，见过许多奇怪的家属
我没有当回事，只想着赶紧返程。
我在更衣室迅速地换下手术衣，打算早点赶回去。
陆珂边对我说着耳熟能详的奉承话，边把一个红包递到我手上。
「师兄，感谢你此次的仗义相助，这是家属的一点心意。」
我伸手接下红包，虽然钱不多，但总不能让我白来吧。
此时，谁也没留心到门缝外鬼鬼祟祟的手机摄像头。
陆珂驱车特意把我送到机场，一路上都很感谢此次我的帮助。
我觉得他太多于客气了，虽然这种事情是累点，赚得也不多，还得承担法律风险。
但看到病人能得到及时的治疗，我打心眼里高兴。
「师弟，别拍我马屁了，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担心我下次不来了吗？」
「师哥不只是手术做得好，连看人都是一看一个准。下次如果遇到困难，我还找你。」
「你也不要全指望我啊，我又不是机器，总得休息吧。你还是赶紧多提升提升自己吧。」
「是是是，师哥教训得是。」
晚上，我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疲惫不堪的我倒头就睡，根本没有时间看手机，也就没有没来得及看到网上举报我做手术私收红包的视频。
第二天一大早，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准备手术。
发现周围医生护士看我的眼神和往常不大一样。
领导特意来安慰我，「小赵，你不要受网上舆论的影响，先把这台手术做完再说。」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走进手术室顺利地完成了手术。
我带的实习生夸我，「恭喜老师，又完成了一台漂亮的手术。」
他说完话后又替我不忿地说道，
「网上那人真是不知好歹。」


其中一段是语音信息，打开后是一段录音，好像是陆珂与那个手术病人家属的对话。
「牛大强，你这事做得太不地道，要不是我请师兄来给你母亲做手术，你母亲现在怎么会安然无恙？」
「陆医生，你这是在咒我母亲吗？你别逼我扇你！再说，谁知道是不是你和你师兄逢场作戏，就专门坑我们这种穷人。」
「你知道我师兄是什么级别的医生吗？要不是我，你这辈子都够不到那样的人！」
「不要唬我！谁知道你那师兄是不是野鸡医院里的野鸡医生。反正我只知道医生额外收了我两千的红包，这是医院明令禁止的。」
「既然如此，你早说不同意啊！为什么事后又举报人呢？」
「我妈还等着他做手术呢？万一我不答应，他让我妈死在手术台怎么办？现在手术做完了，我也后悔了，我就是要把你们医院的这种行为给大家看看！识相的，就赶紧把那两千还我。」
录音里，陆珂迟迟没有说话，而是传来一阵数钱的声音。
啪！
一声。
好像是钱砸在某人脸上的声音。
「你的钱收好了！就这两千块钱还不够我师兄的机票钱！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还恩将仇报！你会遭报应的！」
我呼出一口气，说实话很解气。
之后陆珂又发了好几段消息告诉我。
「师兄，我查出视频是他发的之后，就去找他理论了。」
「师兄，实在抱歉，让你受委屈了，我会让他发澄清视频，还您清白的。」
......
通篇全是道歉，我都懒得看完就回了他一条消息。
「小陆，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做。那两千块钱本来就是我应得的，难道他母亲的命还不值两千吗？」
我知道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被坑了，所以也不会过于责怪他。
我放下手机，刚想睡个回笼觉，就又被几个医院的电话轰醒。
接通后才知道，是医院领导叫我回医院配合上级部门调查。
我点开短视频APP，发现这件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患者家属甚至请来了记者和有名气的主播扩散这件事。
看来他想要的不只是那两千块钱，还想要赔偿。
我赶到医院后，老实地配合有关部门调查。
他们不只查了我的银行流水，还有走访了经常一起手术的护士，以及被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病人。
医院里与我相熟的病人很多，都看到了我此时的窘况。
「赵医生这是得罪谁了吗？」
「赵医生是被嫉妒他医术高超的同行整了吧？」
「你们最近没上网吗？赵医生去外地做飞刀手术，被污蔑成收红包。」
一个风尘仆仆刚赶到医院的人眼见着破碎了。
「我跑了那么远就是为了赵医生能给我做手术的，他可是我的活下去的希望啊。」
她看上去瘦骨嶙峋，一看就常年被病痛折磨。
她问了周围的人，知道了我在接受调查。
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拨开人群，向我冲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赵医生，赵医生，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好不好。」
我眼眶泛红，常年在医院工作，求生欲这样强烈的人我见了许多。
可只有她最令我动容。
我搀扶起她孱弱的身体，「女士，你先不要那么激动，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
可她根本不管我说的什么，转身对着围观群众。
「赵医生是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他妙手回春把我们村子的一个快要死的脑瘤患者都治好了。那个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排了快三个月的队，出现在赵医生面前时已经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了。结果，赵医生自己掏钱帮他垫医药费，还亲自为他做手术。这样的人，怎么会像网上说的那样？」
我听后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烫，她这么慷慨激昂地为我陈词，好像是我自己找的托。
围观的人都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好些人都举着手机把这一幕录了下来。
由于她情绪太多于激动，刚刚又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一番话，脚下有些站不稳。
我连忙招呼几个护士把她扶去休息。
临别时，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您放心，到了医院里，我们肯定会竭尽全力地救治你。」
在我被调查的期间，我一直处于无业状态。
科研院队无法继续进行研究，很多病人转交给了其他医生。
我的家庭住址被曝光，门口常年被扔臭鸡蛋和烂白菜。
甚至还有人用红油漆写大字报。
当一个人处于网络舆论的风口浪尖时，他做的事是对或者是错已经不重要了。
我成了一部分网络怨民的发泄口，成被枪打中的那只出头鸟。
我整日躲在漆黑的房间里，一天抽好几包香烟。
自问我从医以来，一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为何要遭受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