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走出厨房的时候，佳佳正背着小书包在门口等我。

见我眼眶微红，也只是无声地上前牵着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

明明早已预感这家人的无情，可为什么还要有那么高的期待。

里面全是姜南爱吃的海鲜，想来他们是忘记佳佳海鲜过敏了。

小小的身子仰头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最后，我还是蹲下身子告诉她真相。

“跟爸爸回家好吗？”

“是因为姥姥家没有佳佳的房间了吗？”

顺着她的眼神我仰头，刚巧看到那一家子将孩子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面挪。

我一惊，就算不想承认，但好歹是个小姑娘，她怎么能做到这么狠心。

我连忙抱着女儿，冲她露出笑脸：“佳佳有自己的房子，我们去把东西拿上，就回家吧。”

佳佳看了我片刻，突然小声嘀咕：“可那是妈妈啊。”

我心里一惊，姜怡离开的时候，佳佳还不到一岁啊。

“她不是妈妈，佳佳的妈妈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连声安慰，大人的龌龊不应该玷污孩子，至少我的佳佳应该是干净的。

“那个是小姨。”我赶忙纠正错误。

小姑娘皱着鼻子哀怨道：“那就是......”

“不是。”

我有些不耐烦，算了，东西都可以买新的。

蹲下身子，厉声斥责：“你要记住，你妈妈叫姜怡，她已经不在了。”

我这话说得很大声，楼上的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我把孩子抱起来，丢下一句该扔的就扔掉，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麻木，牵着孩子在外面一圈一圈地绕了好久才走到车位上。

坐了好一会，外面有人在敲门。

车窗降下，露出的是与姜怡一模一样的脸，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后座的佳佳。

“聊聊？”

佳佳饿了，位置选的是一家我们常去的亲子餐厅。

服务员已经跟佳佳熟了热情地打招呼：“今天是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的啊。”

佳佳摇头看了一眼姜南，小声开口：“是小姨。”

她尴尬地带着我们去座位上，姜南习惯性点了海鲜浓汤。

我目光落在她身上：“佳佳海鲜过敏。”

她六个月开始进辅食，姜怡最爱的海鲜粥，她总会给小姑娘尝尝，刚开始浅尝即止，后来她大量喂食过后进过几次医院，家里就极少再出现这些食物。

想来，那个叫莎莎的小姑娘定然是极喜欢吧。

我都记不住那个心疼孩子的姜怡埋葬在了记忆的哪一处。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是不是佳佳依旧是父母双全。

那一瞬间，我竟觉得这么多年的坚守像是个笑话。

到底还要守什么？

我点了支烟，

无力感蔓延上心头。

我只能一口一口地吸着。

两人相顾无言，服务员适时上前告诉我这里不能抽烟。

无奈，慌乱地掐灭过后，我很想笑着说句不好意思，却喉咙哽咽，不想太过狼狈只好紧张地端起水杯喝了起来。

我苦笑，到底是没有骨气，竟然想哭。

姜怡将一碗蛋炒饭推到我面前：“谢谢你。”

她舔了舔舌头：“我是说，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过后，终于平静下来，我端起牛奶细细喝了一口。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我们会不会都好，讲真，我后悔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挖了一口蛋炒饭，吃了这么多年，好像味道都变了。

放下勺子，我终于决定放过自己。

“姜怡，佳佳需要一个妈妈。”

“不行，佳佳的妈妈只有一个。”




老婆去世的第五年，岳母失散多年的小女儿终于回家了。

跟老婆长得一模一样的姜南带着丈夫女儿站在门口。

突然我就对坚守亡妻回忆录的自己感到厌倦。

我提出再婚时。

她第一个跳出来阻止。

“夫妻就是一体，你承诺过你会照顾好爸妈。”

我只是笑笑：“我怎么不记得。”

说完，我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是留下向来清冷的姜南对这一地鸡毛发呆......

......

姜南回家，岳父岳母要大摆三天流水席，只为弥补多年的亏欠。

这事在江城上了头条。

而她挽着的那个男人我认识——

方辰。

我曾在姜怡年少时的笔记本里不小心见到过。

不及少年时的朝气活力，却又多了份沉稳内敛。

也有人惊叹，这双胞胎的基因真的强大，二小姐竟跟姜怡无论外貌还是神态，都十成十的相似。

还有人说，这下姜家二老可算是弥补了丧女之痛。

恭喜声一大片，无一不是吹捧及夸赞。

我看着这样和谐的一面差点没笑出声来。

自从姜怡去世，我每天沉浸在自责与痛苦之中。

靠着亡妻回忆录浑浑噩噩地活着。

只言片语的承诺，就足够支撑我去为这个家打拼，用尽心思去照顾她患病的父母。

现在，人群中挽着方辰垂眸浅笑的女人，曾经在我枕边度过了多少日夜。

若还认不出，岂不是太过可笑。

虽然五年前我就丧妻的身份生活了好久。

但再见她恩爱地跟别的男人并排站立。

我心里终究还是难受。

我都快忘记有多久，那时候的姜怡跟我一所大学认识，却涨红着脸如同一只小猫一般小心翼翼。

她所在角落，怯生生地问我：“裴逸飞，跟你在一起，就不会让我受委屈了啊？”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父亲病重，她被谈了几年的男朋友甩掉，我的出现，像极了她当时的救命稻草。

兴许是真的想念故人。

我端起桌上的酒杯，剩下的下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将周边零零碎碎的恭喜声隔绝于耳。

独自回了房间。




思绪混乱，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

楼下的依旧喧嚣。

我苦笑今天是姜南约好搬过来的日子。

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一面。

匆匆起身洗漱完下楼，裴佳佳正坐在沙发上玩平板。

另一个四五岁的女孩盘腿坐在旁边玩玩具，这是姜南和方辰的孩子。

跟佳佳小时候亦有八分相像。

不知情的人一眼望去倒像是亲姐妹。

我脚步一顿，是有些手足无措。

她也抬头望向我怯生生叫了句：“叔叔。”

真不愧是姜南的女儿，演戏的一把好手。

恰好这时方辰跟姜南提着箱子走了进来，一身风尘仆仆，岳母跟在后面小声叮嘱。

看起来他们一家人都极为和谐，倒是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裴亦飞，你有气冲我撒，凶一个孩子做什么。”

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我一声怒吼，嚣张跋扈的样子是一点没变，要说她不是姜怡有谁信。

“妈妈。”

小姑娘看了我一眼怯生生地朝着姜南那边小步挪去。

“怕什么，他就是一个外人。”

岳母也上前去将孩子抱了起来：“小乖乖，你姓姜，你就是姜家人，你别怕，该怕的人是他才对。”

说罢，她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几人说说笑笑地继续朝里面走去。

我看一眼，招呼过来的佳佳，让她把自己的小书包收拾好，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岳母站在厨房门口叫我：

“亦飞，你过来一下。”

厨房内，她眉头紧皱地摘菜，思索良久以后继续说：“我年纪大了，你工作忙，姜南搬回来陪着我，你别再闹。”

我看着她没说话。

当初买这房子用的是姜怡的赔偿金。

我自然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倒是后来岳父病情加重，一切费用都是有我在出，这才是她心虚的原因。

见我没说话，她继续开口：“至于你工作忙，没时间就尽量少过来。”

“佳佳是我的孩子。”

她自姜怡过世就跟姥爷姥姥住在一起，我嘲讽一笑，这是想卸磨杀驴。

其实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但孩子的事我倒一点也不想让步。

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做决定：“你可以帮佳佳转学，我年纪大了，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当初是因为孩子读书，我才答应买房的，况且正是期中，转学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你......”岳母想要辩驳：“要不是看你工作太忙，我怎么会帮忙，况且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你还想逼死我不成。”

一环套一环，我还想争论，最后还是留下一句好吧，便转身就走。




如果在五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在面对这张脸时狠心拒绝，我必定会想也不想地否认。

怎么可能。

从福利院走出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亲情。

自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拼命地活着。

食不果腹，是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爱情于我而言无疑是奢侈品。

考上大学，在最不美好的年纪，我遇到了最想保护的姜怡

她的家境并不优越，但她是沉浸在爱里长大的。

所以，被蜜罐浇盖的人生总想去尝尝什么黄连是什么味。

初见姜父姜母，我只是个落魄的穷小子。

东拼西凑借钱买来的礼物上门才惊觉，与那个家有多格格不入。

“这点东西，还不够老子一饼茶钱，凭什么想娶我女儿。”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说着对不起。

倒是姜怡安慰我：“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把所有东西都捡了起来，一点点地擦掉上面的灰。

“不就是嫌你穷嘛，等以后你出息了，有他们后悔的。”

她看着我有些沮丧。

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小区外面走。

回头望去，这里是海城数一数二的富人区。

我不禁自嘲，会吧，总有这一天的。

“你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不是跟他们，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她纤细的指尖于我十指相扣，骄傲地仰起脑袋：“我可是独生女，以后有他们哭的。”

我苦笑，这才是姜父在女婿这一关把这么严的原因。

微风吹过，我将她捞进怀里，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只要姜怡愿意，我一定会将两老当成自己的父母。

桂花树下，微风抚过，我在她耳边轻轻许诺：“你是我老婆，夫妻本是一体，他们以后就是我爸妈了。”

兴许是受了委屈，姜怡环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口，哽咽了好久。

那天，明明就很不开心，她却将所有的东西都拿到超市退掉，然后带着我去大吃了一顿。

那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吃日料。

一顿饭花了八百多。

于我是极为奢侈，但姜怡大概是习以为常的。

我有些心疼：“早知道就留下来给你买衣服了。

她冲我仰起明媚的笑容：“钱嘛，以后你肯定会赚更多的。”

“更何况，咱们已经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

她小声嘟囔，我却有些脸红。

是啊，跟我谈恋爱，永远都是食堂。

我们，最值钱的回忆也不过是校门口的小吃摊。

无能的我没有经济来给她浪漫。

自责，更上一层。

“好，以后我一定带你吃遍所有美味。”

我当即许下承诺。

后来，我们又回到出租屋，继续平淡的生活。一直到毕业。

我开始四处奔波找工作，而她本应该在家里的安排下平平淡淡，却毅然决然地跟着我去了外地生活。

后来，我曾问过她，后悔吗？

她告诉我，这是自己选择的。

那一夜，我抱着她沉沉睡去，我在想到底得有多畜生才会辜负这样一个美好的人。




在现实面前，我们坚守的爱情犹如一张脆纸。

孩子怀孕那年，我依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浑浑噩噩的职场生活，根本就支撑不住这份家庭开支。

我开始变得愈发焦虑。

大学时我学的金融系，却没有底蕴来一展自己的报复。

后来试图用各种渠道来拓展自己的事业，却又处处碰壁。

绝望且坦然，毕竟我从小到大的人生都是失败的。

倒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姜怡在我背后一直默默支持着我。

后来，我的信誉逐渐上来，愿意跟我合作的人越来越多。

我想大致也有姜父姜母推波助澜的原因。

毕竟，他们也不想孩子过得不好。

再次登门姜家，虽然依旧没有好脸色，到底是强了许多，至少没有再被赶出来。

但，先生孩子后结婚，这场婚姻从开始就是个错误，而我无疑是欠姜怡的。

因此不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没皱眉头过。

孩子出生那天，我紧张到都忘了在医院门口抽了多少烟。

直到那小小的一坨肉团子被护士抱出来，我激动得哭了。

那一刻我感谢姜怡的付出，感谢姜家父母的退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人。

我以为，未来自此便是晴天。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落败的人生竟有那般至暗时刻。

生过孩子后，姜怡极为期待自己的婚礼。

而那段时间，我为了不让岳父岳母落面子，到处凑钱，忙的昏天暗地。

可能是太过上头，那天在邻市跟客户喝酒到后半夜，姜怡说她害怕非要过来找我，竟然在路上与一辆大货车相撞。

侧翻下悬崖，当场发生爆炸，不仅车毁人亡，就连尸体都没找到。

等我赶过去的时候，整个灵堂里只有孩子嗷嗷的哭声。

她什么都没留下。

那天，我在灵堂前跪了好久。

姜父走过了一脚踹到我身上，气急攻心，本就身体不好，当场晕了过去。

好像，我欠姜家的更多了。

我提出报警，至少让我们都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姜母更是狠狠地撕扯着我，扇了我好多巴掌。

“凭什么，凭什么死的不能是你，到了这一步，你还不让她安息吗！”

她愤怒至极，而我姜怡的一场婚礼最终以白事结束。

每每有人提及，无一不是可惜。

那天过后，我便被愧疚掩盖了所有风华。

我欠姜家的永远都还不清。

可到底又欠了吗？

看到她惯性地将沙拉酱挤在炒饭上，我苦笑：“假死脱生，既然有真爱，我什么还要给我设这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