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倩像是突然惊醒，双肩抖动着，她想要起身抓住工作人员的手，却一时不稳，扑倒在地：“林林，我的孩子，求你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我是他妈妈！”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林林。

曾经我的林林是鲜活的，爱笑的，可当我看着那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安静地摆在柜子上时，沉寂已久的心终于抑制不住，我想要痛哭，却只能干巴巴地哀嚎，没有人知道。

死后，连眼泪，都不能够再有了。

我曾试着在死后寻找林林，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沈倩愣愣地看着骨灰盒，一言不发，眼泪像是已经流尽，只余满心的绝望。

怎么会不心疼呢。

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啊，是是她盼了十个月、满怀希望的孩子啊。

那个曾经爱笑爱闹的孩子，如今变成了一个小盒子，孤零零地躺在其中，甚至起先无人可知。

“有心理疾病在家虐待孩子的男人。”

“醉酒驾驶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有病就去治，治不好就去死！”

……语言像是刀子，一字字地往人心窝子里戳。

沈倩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的，用最大的恶意所揣测的，是她相处五年的恋人，和年仅三岁的孩子。

沈倩是喜欢孩子的，我还记得她怀孕知道后欣喜的表情。

我们本来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的。

如果沈倩没有一次次地借着姐姐的名义与徐天川玩暧昧的话。

沈倩在我和林林身边待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沈倩会就这么在殡仪馆里消磨剩下时间。

她突然擦干眼泪，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回事务所，而是直接回了家，那个跟徐天川一起居住的家。

沈倩刚进门，徐天川就迎了上去。

徐天川衣着凌乱，双眼通红，他死死抱住沈倩，像是一松手就会离开。

“倩倩，你去哪里了，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恶作剧，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想能够在生日这天能够娶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他的语气惶恐，早已不复从前跟沈倩提要求时的有恃无恐。

沈倩机械地推开徐天川，看向徐天川的眼神里满是漠然。

她伸出手抚上徐天川的脸颊，摩挲着车祸的那道伤疤。

徐天川本来心里没底，见状以为沈倩消了气，脸色一喜，刚要出声，就听沈倩突然开口。

“天川，你疼吗？”

徐天川以为沈倩是在关心他，连忙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疼，倩倩……是啊，被划破这么一道口子，都这么疼。”

沈倩喃喃着，手仍旧摩挲着伤疤，眼神失了焦，像是在看向很远的远处。

徐天川伸手抓住沈倩的手：“倩倩姐，你…那世宇被火灼烧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啊？”

沈倩语气一变，原本摩挲伤疤的手改为掐住徐天川的脖子。

徐天川躲闪不及，一时被掐的喘不过气：“倩倩姐，你在说什么，世宇哥怎么了…你再给我装！”

沈倩怒斥一声，姣好的脸庞扭曲成一团，看向徐天川的眼神里满是狠戾：“谁给你的胆子，敢开车撞世宇！”

“倩倩姐，真的不是我！

世宇哥的死跟我没有关系！”

沈倩扇了徐天川一巴掌，表情冷漠，就像是在看一条将死的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晏世宇死了？”


我与沈倩因为徐天川的事情爆发过许多次争吵。

我指责她与徐天川的交往早已超过了正常朋友的界限，她却认为我是在小题大做，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最过分的一次，沈倩在林林重病发烧的情况下，去了徐天川家给他过七夕节。

甚至在订婚当天，丢下满堂亲朋，拎着婚礼裙摆，奔跑着离开了礼堂去找徐天川。

只因为徐天川的一条信息，说他离不开沈倩，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

沈倩对儿子都没有那么耐心地哄着徐天川，纵容着徐天川，甚至容许徐天川称呼她为老婆。

只因为，徐天川是沈倩的青梅竹马，而徐天川有过抑郁自杀经历。

这也是为什么，徐霄涯作为徐天川的弟弟，能那么自然地称呼沈倩为嫂子。

这也是为什么，徐天川明明毫无相关从业经历，却被沈倩允许待在她身边，处理案件都带着他。

我怕其他合伙人对此颇有微词，同时考虑到当事人的隐私信息，多次劝说沈倩办公时不要让徐天川干涉。

可徐天川却认为我是在故意针对他，总是在沈倩面前对我冷嘲热讽。

所以当我收到他的恐吓信息后，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口头的威胁。

却没想到他竟真敢在我的车上动手脚，亲自下手想要将我撞死。

看着他开着车疾驰着冲向我时，我疯狂地踩刹车，同时想要转弯避开，却无济于事。

车子侧翻前，我听到了徐天川得意的笑声。

他揉乱自己的衣着，往身上划了几道伤口，在沈倩到来之前伪装成意外闯祸但满心惶恐的受害者形象。

沈倩闻言，离开了徐天川的怀抱，眼神里染上了一抹不可忽视的厌烦：“没事总提他做什么，自以为是的男人，对我指手画脚还想要让我向他求和吗！

不可能！”

她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动摇，拿出手机，犹豫着想要拨通我的号码。

却被徐天川拦了下来，语气温柔：“倩倩，世宇哥不太成熟，这会儿可能还在气头上，你就不要去触霉头了。”

沈倩像是被注射了一剂定心剂，语气也从犹疑变得坚定：“没错，晏世宇就是个满口胡言的骗子，哪有天川诚实！”

沈倩的手抚上徐天川的脸，那里有因为车祸碎片迸溅而留下的一道伤疤：“一定很疼吧，天川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导致你受伤害的人付出代价！”

疼吗？

我被烈火灼烧的时候，沈倩你可曾问过我一声疼吗？

你早就已经让我付出代价了，我被你当成疯子骗子，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生命，不是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倩没有再提我的事情，而是让徐天川陪她逛街，一起看电影，为即将到来的徐天川生日做着准备。

由于我本人已死，周围也没有亲朋好友代我出庭，法院经过讨论做出最终判决，沈倩方胜诉。

多么讽刺，明明我自己的女朋友就是金牌律师，死后却没有诉讼代理人出庭。

在等待判决书的日子里，沈倩的心情一直很好。

从理性上说，这次案件是她律师生涯的又一次胜利，能为她以后的职业生涯提供一定的助力。

从感性上说，她的存在避免了徐天川要承担的责任，对爱人的保护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飘在沈倩身边，看着她和徐天川举止亲昵，以老公老婆互称，却始终没有跨过那最后一道界限，心中讽刺。

沈倩，你现在的行为，做了和没做又有什么区别，装出这副有原则很深情的模样，是给谁看呢？

你早就已经默许了自己，在我们的感情中游离。

判决书下发的前一晚，我看见沈倩破天荒地主动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晏世宇，差不多得了，你现在回家，我就不追究你这些天的冷暴力。”

她的语气里满是施舍，仿佛说出这些话对我而言是天大的荣幸。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我已经有林林了，你放心，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我只把天川他当弟弟。”


只当弟弟，会允许彼此以老公老婆互称吗？

只当弟弟，会在儿子患病需要母亲安慰时抛下他，在自己丈夫还不会开车时不将孩子送往医院，只为了解决徐天川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等这桩案子了结了，我会多抽时间陪你和林林。”

了结的不只是案子，还有我的生命。

沈倩，你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了。

我早就已经死了，你不会再看到我诚意忏悔道歉的回复了。

你也再也没有儿子了。

徐天川生日当天，沈倩自愿掏钱为他包下来一整个豪华礼堂，她穿着一身纯白的婚纱，而徐天川穿着一身高定西装，身形挺拔，揽着沈倩的腰站在她旁边，宛若一双壁人。

徐天川说，他知道自己跟沈倩很难永远在一起，所以想让沈倩满足他跟喜欢的人结婚的愿望，哪怕只有一个形式。

沈倩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徐天川说她是他喜欢的人之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答应了下来。

“天川，你值得世上最好的爱！”

沈倩和徐天川一起，笑着跟前来的每一位宾客打招呼，脸上满是真心实意的幸福。

瞧，沈倩，哪怕你一直所谓的坚持，没有跨越最后那一步，可是你每一步的行为，都在表示着你的变心。

我飘在盛大的婚礼礼堂内，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沈倩拿起话筒，看向身旁的徐天川，眼神含情脉脉：“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给我最重要的竹马天川，庆祝他的生日！”

随着沈倩的示意，预想中的生日蛋糕没有被推出来，沈倩提早安排好的视频也没有在屏幕上播放。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父装扮的人，缓缓地从后台走了出来，走到了徐天川和沈倩的中间。

神父手中拿着话筒，冲着徐天川道：徐天川先生，无论贫穷、疾病、困难、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你都愿意对沈倩小姐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她吗？”

看着沈倩表情不明就里，我瞬间了然，心下变得阴沉。

徐天川真是好手段，他自作主张将生日派对改成婚礼，就是为了让众人以为他和沈倩已经在一起了！

届时就算沈倩不承认，她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迎着台下大家对“生日求婚”创意的羡慕与赞美，徐天川朗声道“我愿意！”

沈倩到底是思维敏捷的律师，很快明白自己被算计了，在神父发问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徐天川。

沈倩是绝对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让徐天川丢了面子的，这件事情我知道，徐天川也知道。

所以他用祈求的眼神看向沈倩，悄悄与沈倩十指相扣。

这是徐天川常用的，勾搭沈倩的姿势。

果不其然，沈倩最吃这一套。

所以即使她眼神里满是纠结，还是最后说出了那句“我愿意。”

我有些想笑，既然早已准备好答应的准备，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台下掌声如雷。

“亲一个！

亲一个！”

徐天川看向沈倩，只是还不待沈倩有所反应，她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沈倩看了一眼，向徐天川递了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后接听。

是律所的同事。

我飘到手机旁边，电话里语气惊恐：“沈姐，判决书下来了，徐天川先生只需承担金额赔偿责任即可。”

“只是判决书上对方的死者信息……跟晏世宇的一模一样！”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沈倩，是你负责的，只是你满心都在想着如何把徐天川受到的伤害讨回来，全然不关心真正的受害者是什么情况。

她拿起手机，不停地给我发消息，见我没有回应，又疯了般一遍遍地拨打我的电话。

可是有什么用呢，你再也不会得到我的回应了。

滴的一声，电话接通了，我看见沈倩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喜，语气中也带上了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庆幸：“晏世宇，我就知道你没死……小姐您好，这边是殡仪馆。”

手机那头冷静的工作人员打断了沈倩，“您是晏世宇死者的家属吗？

由于尸体一直没有人认领，也联系不上亲属，我们马上就要对死者进行火化了……不能火化！”

沈倩突然冲动地开口，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惶恐。

“做戏是吧，我现在就过去，看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人能糊弄过我！”

她一路把油门踩到底，车速飙到了120码。

我看着她的手心一路出汗，牙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手也在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

她也在期待。

没用的，沈倩。

我好想直接告诉她，没必要期待的，我早就已经死了。

当我的身子被从太平间冷库推出来时，我有些不忍再看。

过了很长时间，即便一直低温保存，我的身子也不可避免地开始了肿胀腐烂。

而我本就因为车祸面目全非，此刻更是早已没有了人样。

可沈倩却仿佛丝毫不介意这些，她将脸凑近我的身子，想要从我身上寻找出丝毫身份标识。

可是怎么能找到呢，我的身份，早就死在了那场车祸爆炸里。

似乎是理解了沈倩的意图，一旁的工作人员突然贴心出声：“您是在找死者的随身物品吗？

很遗憾，由于爆炸伤害太大，加上后续医治也有损伤，医院只找到了这枚金戒指，被死者紧紧地攥在手里。”

那是我们一周年纪念日时，沈倩送我的礼物。

那时徐天川还没有回国，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沈倩还是那个全心全意只有我一个人的女朋友。

我将戒指藏在了999朵玫瑰花里，捧到她面前，眼神里满是珍重：“倩倩，一周年快乐，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结婚纪念日和很多很多个明天！”

沈倩开心地扑进我怀里，我抱住她，只希望时间就此静止。

而如今，我的时间终于静止。

沈倩看着那枚戒指，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良久，她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去接工作人员手中的戒指。

在看到戒指内圈刻着的“S&Y”的字母后，沈倩终于像是认命，她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跌坐在地痛哭出声。

她哭着想要扑到我的身子上，却被一旁的工作人员拦住，声音里溢满了悲痛的绝望：“世宇……你该有多疼啊……”有多疼呢？

我一时不太能准确的描述。

只是烈火焚身时，只觉得心脏内外满是绝望。

只是后来发现，我绝望得有些早，徐霄涯刻意加大的药量，沈倩洋洋得意的筹谋，都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地直往我的灵魂里戳。

“还有一个孩子……”工作人员像是怕沈倩经受不住打击，嗫嚅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那个孩子伤得最重，当场死亡，只能第一时间火化了。

经过DNA比对，发现正是死者的孩子，不知您是不是……”
可每一次，都被沈倩痛骂一顿之后赶了出去。

最狠的一次，沈倩猩红着双眼，拿着菜刀警告徐天川，不要再来打扰她和我。

她神色癫狂，像是真的得了失心疯，吓得徐天川没有多说一句话，立马消失在了沈倩面前。

在沈倩待在家里的第二个星期，警方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沈倩作为徐天川的辩护人亲自翻供，并且主动招供自己破坏现场证据的事实，为案件的重新调查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警方在车祸现场数十米之外的角落里找到了我的手机，经过技术人员破解，终于发现了徐天川发给我的挑衅短信。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之下，徐天川终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而徐霄涯，也因为渎职罪和故意杀人罪，锒铛入狱。

“沈倩小姐，”由于案件涉及自身利益，警方特意找了无利害关系的新律师委派案件，“虽然真凶已经落网，但你身为金牌律师，应当知道蓄意破坏现场证据是什么性质的行为，即使你胜绩累累，也无法逃避责任。”

“我知道的。”

沈倩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当是，我在赎罪吧。”

徐天川因为故意杀人未遂，情节恶劣，被判处无期徒刑。

徐天川被行刑的前一天，沈倩时隔多日，第一次踏出了门。

见到沈倩的那一刻，徐天川没有激动，眼神古井无波，像是见到老熟人般不咸不淡：“坐吧。”

沈倩直勾勾地看着他：“徐天川，开车撞向世宇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后悔吗？”

徐天川隔着玻璃看着她，心如死灰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波动。

他激动地站起来，隔着栏杆用手指着沈倩：“后悔？

我从来就不后悔！

我只后悔怎么没直接把他当场撞死，让你发现了端倪！”

“我们本应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啊！

都怪晏世宇那个混蛋，死了也不叫人安生！”

“徐天川你！”

沈倩气得脸色煞白，“你这个畜生，这辈子都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徐天川眼神不屑，脸上满是破罐子破摔的挑衅：“那又怎样？

我现在是进监狱了，破坏证据的你恐怕也好不到哪去吧！”

“我得不到，难道你就得到了？

哦对，你曾经得到过，只是他已经死了！

死于你的左右摇摆和不信任。

“别做着你为他们报仇的美梦了，你才是那个杀死自己男友，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凶手！”

“沈倩，你永远都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徐天川确实不愧是沈倩的青梅竹马，知道她最在乎什么，也知道她这一些列行为是想要证明些什么。

于是恶狠狠地，血淋淋地将真相摆在了沈倩的面前。

沈倩闻言原本目眦欲裂，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活着，怎么能洗清我的罪孽呢。”

当初殡仪馆联系到沈倩后，又把我的尸体多留了一会。

而由于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亲人了，最后还是沈倩重新联系了殡仪馆，将我的尸体火化。

说来可笑，我无父无母，唯一的亲人林林因沈倩而死，连我本人也因沈倩而死，如今火化却还要征得沈倩的同意。

身子被推进焚化炉的一刻，我感受到了我的灵魂体在微微地发热，心下宽慰。

原来林林，是先我一步离开投胎了，免受了痛苦，真好。

而我现在，也要走了。

如果有来世，我只希望能够再做林林的爸爸。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他受那么多委屈。

我看着沈倩跟殡仪馆的人员交接完，随后来到了当初我发生车祸的地方。

她站在大桥上，呼啸的风将他的裙摆吹起，沈倩望着远方的江河，眼里是毅然决然的死意：“世宇，我们下辈子见。”

风轻轻地吹过，一道人影从桥上落入水中，销声匿迹。

还是算了，我想。

这么晦气的事情，有一辈子已经是算我倒霉了。

后会无期。